第二章
薛瓘正感窘迫,那位公主却已显出几分急切之色。她一面招手命他进前跪坐在她身前,一面便问道:“可见到了?”
他深深吸气压下一丝绮念,恭敬称是,又道:“那苏娘子还交予臣一封信函命臣呈上阿宅家子。”
言毕,他自腰间所系革囊中取出一竹筒双手奉上。
她左手拿起那竹筒,右手翻掌间便是一把雪亮小刀,熟练地破开封口火漆,抽出一卷窄窄的蚕茧纸。她迫不及待地展信而阅,那清秀容颜却在一瞬间暗淡下来。
薛瓘眼看着她眉间渐渐流露出一如既往的悲凉神色,心中抽痛却又无可奈何。每次他去了千里之外的黔州带信归来,阿茶子便总要伤心上一段日子,只是他身为侍卫,无从过问主上私事,也只能默然悬心。
公主读毕了信笺,便随手丢在条案上,似有些颓然地靠在了身后隐囊上。
“她还说了些什么?”她语声极低,隐隐有些心灰意冷的悲意。虽说问着薛瓘,目光却恍恍惚惚不知望向何处。
“苏娘子惟言,愿公主好自珍重,莫要……执著于前尘往事。”
戎衣少年微一踌躇,脑海中浮现出那前太子妃苍白消瘦的脸庞和目中明显的无望来。
阿茶子听了,竟是极快,又极淡地笑了一下,然而眼神却是愈发惨然痛楚。
一时二人都不再言语,室中陷于一片寂静。
薛瓘静静跪坐,凝望公主低垂的纤细眉眼,心中涌起无数感慨,过往幻影桩桩件件,俱都缠绕成心结。
他清楚地记得,他第一次见到她,是在去年的四月初十。
贞观十七年四月初一,纥干承基上变,告太子谋反。初六,废太子李承乾为庶人,幽于右领军府。同谋侯君集、李安俨、赵节、杜荷等皆伏诛。九月初七,徙承乾于黔州。
一场宫廷惊变,虽然尚未开始便已然结束,却生生撕裂许多人的命运。
身为一名正七品上亲卫的薛瓘,虽说是皇帝近身宿卫行走内宫,也无从得知这场震惊天下的变故细节。而当他接了陛下手敕,跟随着大理寺卿孙伏伽进入废太子谋逆同谋人犯杜荷的牢房,欲将其带赴西市斩首示众时,却见证了那一对年轻夫妻的生离死别。
“奉圣人敕,刑场污秽,不是阿宅家子应去之地,阿宅家子请回府吧。”
公主知情势无可挽回,便沉默地坐上了马车,任凭马车向着与西市相反的方向驶去。薛瓘跟随着公主车驾直至府邸。当她独身下车迈上门前台阶,却突然转过了身来。
她幂离早不知丢在何处,发髻疏松,妆容凌乱,双眼红肿显是适才落了不少眼泪,却仍薄唇紧抿,端持着天家贵主的尊严风范,不肯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丝毫脆弱之色。
“汝是何人?”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一身戎装的少年,皱着眉头发问,声音却是低哑微颤。
他连忙弓身答道:“亲卫臣薛瓘,参见公主。”
“汝为何随我到此?”
薛瓘尚未来得及答话,公主却已得出了答案:“是陛下命你来的,是也不是?”
薛瓘只得低头答道:“是。”
公主静了一瞬,微微嘲讽地笑了一声,道:“陛下是怕我偷偷跑去观刑?甚至是劫持人犯?陛下未免也太高看我了。”
说至最后一句话,她语声颤抖,仰面望向乌头门飞檐鸱吻之上半块灰蒙蒙的天空,强自压下几要夺眶而出的苦涩泪水。
薛瓘不知如何是好,只能沉默地等着。
公主深吸了一口气,问道:“陛下想必很看重你?
“臣不敢当。”
“陛下是怎么与你说的?”
“……”薛瓘犹豫了一会才答道:“陛下命我,将公主安全送抵府邸,只要……只要公主答应,公主要什么就给什么。”
“好。”公主一扬眉。“你去和陛下说,我要你留在我府中为门客,你留是不留?”
薛瓘出身关西望族河东薛氏,为卫尉卿薛怀昱嫡次子,蒙父亲从三品上官职得以高官子弟选入内廷亲卫,虽位秩较低却亲近天子,升迁机遇极多,是仕途的绝好起点。若是留在此处,不仅失去一展抱负的可能,大负家族期望,更兼公主新寡,他若平白无端留在公主府中,不知流言蜚语会如何飞短流长,甚至有损皇家颜面……
一时许多纷杂思绪,然而出言在先,皇命不可违。薛瓘一咬牙,直直望向她苍白憔悴的脸庞,郑重答道:“臣愿意,臣当尽心竭力以报公主。”
TBC